在灰暗、沮丧、表热内冷的 20世纪 80年代中期,我有幸读到了法拉奇的长篇纪实小说《男子汉》。从此,我就喜欢上了法拉奇及她的所有作品。
初读《男子汉》给我内心的震动是巨大的,就像我初读普拉丝一样,它们给我心灵的冲击总是让人难以忘怀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20世纪,乃至 21世纪的中国读者更需要去读法拉奇与普拉丝,而不是那些更为权威、更具知名度的杜拉丝、乔治?桑,甚至波伏瓦、吴尔夫们。
在我看来,法拉奇与普拉丝是人类精神天空中两颗闪耀的明星。无疑,她们已成为某种重要的尺度,某种珍贵的参照和某种让人理解生活、校正生活的启示性警醒。普拉丝深入灵魂,行走在人类感情的刀锋上,以诗歌的全部力量表达了人之现实生活的极度恐怖与绝望,以其自身的死来向世人展示何为真正的生;法拉奇植根于现实,穿梭于人类敌对行为的硝烟之间,以“新闻”的犀利手法传达了人之精神世界的玄光十色与起伏跌宕,以其顽强的生来向世人说明何为真正的死。两者殊途同归,就其生之绝望的抒发与生之公正的呼唤而言,两者都达到了一种极致,抵达了一种无法逾越的高度。
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,正是法拉奇与普拉丝连同她们的辉煌作品一起才构成了 20世纪女性文坛的一种奇迹、一个异象、一座丰碑。那是人类灵魂视界至高点上的一道灼人的风景。我相信,随着岁月的流逝与人世的沉浮,这一风景仍会在一种迷懵的氛围中散发出一种耀眼的光芒,重新去洗涤着人们对于过去苦难与悲壮经历的回忆,重新去激发起人们对于未来美好与公正生活的企盼。
尽管在一部分中国的女性读者中,法拉奇显得有些“怪异”,因为她早年就发誓不结婚,不生孩子,从事的还是连男人们都无能望其项背的新闻事业,但在中国真正的知识界,法拉奇还是被人敬重有加的。这倒主要不是因为她的作品多次获奖,也不是因为如她的传记作家圣?阿里科所说,她取得了一般的新闻工作者用 150年的时间也不能完成的新闻业绩。她之所以受敬重,尤其在第三世界及发展中国家中,主要是因为她已成为一种象征,一种反对暴政和人类邪恶势力的象征;是因为她的作品与她的日常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,她始终在身体力行自己的信仰。
我认为,我们作为当代的中国人,没有理由不感谢法拉奇。除了她的《男子汉》、《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》,除了她 1968年 9月在墨西哥城面对反动政府镇压学生、向学生开枪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英勇壮举,仅举以下一段小插曲,我们也有足够理由感谢她。这一插曲,对于我们大部分中国人来说,还鲜为人知。这就是 20世纪 80年代初天安门广场上,马、恩、列、斯四幅巨大画像的消失就直接与法拉奇有关。
1980年,法拉奇来北京采访当时的副总理邓小平。在采访中,他们在一个问题上发生了争论。法拉奇对邓小平说,她不喜欢天安门广场上的那几幅卡尔?马克思、弗里德多希?恩格斯、弗拉基米尔?伊里奇?列宁和约瑟夫?斯大林的画像。因为他们是东方灾难的思想之源和行动的始作俑者,尤其是后者,堪称暴政与集权的象征。她对邓小平说:“真可惜!我本来挺高兴,但看见他们真令我扫兴。我真希望我能把斯大林画像从天安门广场取走。”邓小平当时回答说: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我可以理解,但我不会满足您的这个愿望。”第二天,星期六一早,当法拉奇再次穿过广场时,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因为她惊奇地发现,一夜之间那些画像已不翼而飞:马克思走了,恩格斯不见了,列宁消失了,斯大林也不知去向。
当然,我们也可以这样假定,在此之前,中国政府本身就打算取走画像,但要不是法拉奇的中国之行,这些画像也绝对不会取走得那么快,那么及时。另外,法拉奇的传记作者圣?阿里科还写上了这么一段话:“要是有朝一日,有人在法拉奇的墓碑上写上:此处长眠的就是那个取走了天安门广场上马、恩、列、斯巨幅画像的人,我想,她定会心满意足。”
1987年,我和我的朋友王康一起到刘先生家做客。刘先生家中有一个书房,其中两个书架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外文原版书。我随手从书架上取了两本翻了起来。其中一本薄薄的小册子,封面设计得非常精致,黑底红线银字。我打开该书的第一页,想浏览它的第一自然段。蓦然间,这段文字像附有魔力一样深深地吸引了我。我的心怦然一动,顷刻就怔住了:“昨夜,我知道了你的存在,从虚无中逃逸出来的生命的灵光;我躺在床上,睁大双眼凝视着黑夜,突然之间我就知道:你就在那里……”
这是何等美丽的文字啊!有力、凝重、抒情,极富诗意。只是我当时还不知道这是谁写的什么书。备感激动与好奇的我自然把书回翻了过来,再次重新仔细地阅读封面上的文字。哇,令我感到惊喜和意外的是,该书的作者竟是 Oriana Fallaci。难道是那个写《男子汉》的法拉奇?果真如此!
一旦知道这是法拉奇的作品,我就有些爱不释手地读了起来,愈读愈陶醉,愈读愈兴奋。当时我就产生了一种冲动,想翻译法拉奇的这部小说,把它介绍给中国的读者!
《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》(以下简称《信》)首次出版于 1975年。它是社会历史、真诚忏悔与虚构故事的混合物,一出版便在欧洲大获成功。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自传体小说,带有明显的时代烙印,它是写实风格与自由创作自然结合的产物。法拉奇自述,这是她酝酿已久的作品,是她“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这颗精子”和“想象力这颗卵子”天然受孕的结果。
《信》的主题不仅仅涉及文学史上从未接触过的内容:一个未婚母亲与她腹中胎儿的一段旷世未有的缠绵恋情,而且涉及作者对人类生与死、爱与恨的深刻怀疑与痛苦思索。无论从哪方面说,《信》都是法拉奇的不朽之作。尽管其篇幅短小,但其含金量较高,颇值得一切想生活得有些意味、有些分量的人细细品读。
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书中未婚母亲讲给胎儿听的三个寓言故事。这三个故事表面平凡,但却意味深长,分明是对人类关于爱情、权力与公正的深刻剖析。让人读后总是掩卷沉思,心情久久难以平静,具有极深厚与丰富的象征意义及启示性力量。我认为,正是这三个寓言故事才构成了全书的重中之重,读者可以对之细心品读。 |